■柯洵洵
我的母亲小学肄业,勉强会写自己的名字,连一张报纸都读不下来,但是她常常告诫我要好好读书。我小时候,每逢周末或暑假,母亲或是在做针线活,或是在洗衣服,或是在晒谷子,只要稍有空闲,她就会让我读书给她听。我记得刚识字时,有一次陪母亲做鞋样,她拿起剪剩下的半张纸让我读,我一知半解地读着:“杀牛羊,备酒浆,开了城门迎闯王,闯王来了不纳粮。”读完我问母亲,什么是“闯王”,她说不知道。我又问什么是“纳粮”,母亲说是缴公粮。我又问:“缴公粮很可怕吗?”母亲说外婆小时候,远远地看见国民党催缴公粮的来了,就跟着大人往深山里躲,过年都不敢回家。
随着知识不断积累,我开始有选择性地为母亲读书。小说篇幅太长,不能读;诗词意境太深,不能读;童话寓言太浅,不能读。我最终发现,能够边干活边听的只有语录体的书,像《小窗幽记》《呻吟语》《幽梦影》《围炉夜话》《舌华录》《世说新语》,读完之后还能结合身边的人和事进行讨论,让我也受益匪浅。有一次读《格言联璧》,开头便是:“古今来许多世家,无非积德;天地间第一人品,还是读书。”读书对我而言,虽达不到“第一人品”的境界,但受益还是看得见摸得着的,而积德又怎么能与“世家”扯上关系呢?母亲说这是因果报应的道理,人一定要多做善事。后来读 《易经》,书里说:“积善之家必有余庆,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”。套用现在时髦的话说:“正义可能会迟到,但从不会缺席。”如此深刻的道理,在母亲看来也就是一句话:人要做善事,不能做坏事。
曾经有一段时期,我性格暴躁,总是怨天尤人,学业几乎荒废,但是母亲并没有放弃我,有空照例让我给她读书。那时候读得最多的是《增广贤文》《忍经》《劝忍百箴》。《增广贤文》里说:“自恨枝无叶,莫怨太阳倾”“只怨自家桶索短,莫怪别人古井深。”母亲告诉我,凡事要在自己身上找原因,不能把问题归在别人身上。有一次我刚发完脾气,正好读到《忍经》里娄师德、刘宽的故事,母亲就教育我说,人要有度量,吃得苦中苦,方为人上人。当时我就此事写了一首诗:“莫名火德生五内,悔罢慈母笑不堪,袖手指点天下事,芝麻绿豆便伤肝。唾面自干师娄相,朝衣翻污赞刘宽。治国齐家先修己,包羞忍辱是青山。”
母亲懂的道理并不多,还具有农村妇女的一些典型习气,因此我也通过读书慢慢引导母亲。有一次邻居多占了我家一点菜园子,母亲便与之大吵了一架。晚上围着火炉烤火,我就给她读了《六尺巷的故事》,回忆以前邻居帮过我家的忙,告诉她吃亏是福,母亲也就释然了。有时候母亲也爱跟几个妇女聚在一起说别人闲话,诋毁这个,瞧不起那个,总觉得自己最好,于是我就给她读《论语》,子曰:“三人行必有我师焉”“己所不欲,勿施于人”,告诉她“静坐常思己过,闲谈莫论人非”,要多看人长处,帮人难处,记人好处,慢慢地母亲的心胸也开阔起来。
参加工作以后,我与母亲相处的时间少了,为母亲读书的机会自然也少了。有时候打电话,母亲喜欢说些家长里短的事,谁家的老人走了,谁家的媳妇儿生了,谁家日子过得很艰难。每逢此时,我就给她讲毛泽东、曾国藩给家里写的信,虽然我们很穷,但是能够帮助别人的要尽力帮助别人,我们欠别人的钱一定要还上,别人欠我们的钱还不起就算了。起初母亲对我的这种说法很抵触,认为我不懂生活的艰辛,我对她说,这就是以前读书时她教我的,“人要做善事、要积德”。母亲不说话了,渐渐地开始按照我说的去做。
父亲去世以后,母亲心情十分沉重,感觉日子愈发难过了。我把母亲接到身边,下班的时候陪她聊聊天,给她读读《心经》《金刚经》《坛经》,告诉她“一切有为法,如梦幻泡影。如露亦如电,应作如是观”,把生活看开看淡一些,母亲最终从阴影里走了出来。等到我儿子出生以后,母亲又有了活力,整天乐呵呵地照顾孙子,一家人聚在一起的时候我们又开始讨论读书的事情,母亲甚至学会了照着书本做菜。
前几天,家里的暖气停了,虽然开着空调,但晚上吃饭的时候家里还是冷飕飕的。母亲突然说起村里的几个老人,家里的房子四处漏风,这么冷的天怎么受得了。她问我是否还记得以前给她背过一篇课文,里面说一个老头的屋顶茅草被风刮走了,家里到处漏雨的事儿。我想了半天才想明白,原来她说的是杜甫的《茅屋为秋风所破歌》,我当年在她面前背诵过。其实我知道,母亲要说的不是杜甫的茅草屋被风刮破的事,而是最后那句“安得广厦千万间,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”。听到此处,我心里不禁一阵感动:陪母亲读了这么多年的书,多少还是有点用处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