■张华魁
老家把做得好的饭菜叫做“一手儿好茶饭”,和“一手好字”“一手好文章”一个理儿。说是茶饭,实际是菜饭,习惯先说饭,后说菜。饭菜做得好,为何说成“茶饭”?想来待客之道,家中来客,先上茶,再管饭。
很多同事都有类似的童年,那就是记忆中各级干部经常到家里来吃派饭。当年干部驻队、下乡吃饭,也就是组织上(大队或小队,也叫生产队)安排在某个社员家吃饭。当时不兴大吃大喝,大不了杀只鸡,煮块腊肉,再炒三五个小菜。家中来客,来的又是干部、贵客,派到的人家自然要动脑筋,生怕招待不好,女主人也乐意露一手,谁不想人说自己能干呢。
我记得有一年暑假,生产队请来一辆“东方红”牌20匹马力的拖拉机运化肥,师傅姓李。生产队派饭到我家,大人又把到西沟二爷家逮公鸡的美差派给我。
我下一段坡,过一条小河,翻过对门寨的山脊就到了二爷家。二爷看中了一只鸡冠深红的大公鸡,无奈这只公鸡站在猪圈草棚最高处引吭高歌,二爷费了一葫芦瓢苞谷籽才将其唤下来捉住,砍两匹棕叶编成个兜装进去,公鸡卧在里面,头从空隙当中伸出来,不挤不闷,不像现在货车大批量运输鸡,铁笼子里挤成一团,卸货时还要一只一只往外扯,好不人道。
拔毛,燎毛,开膛,切块,焖煮,我一直在旁边看热闹。母亲待铁锅烧热,淋入菜油,撒入葱段、姜丝、蒜瓣轻炸,迅速倒进青辣椒片,用铁铲快速翻炒,再倒进焖熟的鸡块一起翻炒几许,盛起装盘上桌。李师傅毫不客气,先拣肉多、块大的吃,最后是啃公鸡脑壳,辣得额上冒汗、嘴唇发红,看得我直咽口水。我清楚地记得,李师傅临走时眼睛盯着盘子里仅剩的鸡杂碎,说:“要晓得这好的菜,早上我就不该吃饭,可惜不能荷包儿里装点儿。”完全不理会我又急又气。
当年物资匮乏,打豆腐剩下的豆渣舍不得喂猪,母亲把它捏成圆团,发酵长毛就成了臭豆渣,把它切丝晒干,冬天剥棵霜后的白菜芯一起做汤,农历二月和打苞未开花的油菜苔一起炒,喷香!大队书记在我家吃过后,有一次在我三姨家吃派饭,说: “你姐做的臭豆渣汤比有的人家做的瘦肉汤还好吃些。”三姨告诉母亲: “亏他想得起来,拿臭豆渣和瘦肉比!这话要不是说你好,我一听就有气!”母亲还腌得一手好酸菜,合作社和村小学的公家人时不时上门讨要,母亲总是笑眯眯地揭开坛子盖,给人家捞一盘子黄澄澄的酸辣椒、酸豇豆、酸豆角,或者红通通的酸红薯秆、酸萝卜条、阳荷姜。
印象深的还有母亲炸油馍,先是和面揉面,使劲儿不说,一遍又一遍,我看不出来有什么必要性,母亲却说揉均匀的面劲道,擀成面条、蒸成馒头更有嚼头。面团揉好了,母亲用一条干净的湿毛巾盖在上面,十来分钟后再进入下一道工序,说这叫醒面。我小时候老逗母亲,问她:“你把面揉晕了吗?”母亲自然不理会。我隔一会儿掀开毛巾看看,故意紧张地喊:“妈!妈!面醒了!”接下来,母亲用擀面杖把面团反复碾压延展开来,最后它成为薄薄的一张面皮,再把用菜油拌好的寸长的韭菜黄儿均匀涂抹到面皮上面,卷成一个长条,切成拃把长的段,拧紧两头儿,双手握成拳头,用指关节一起按压成饼状,方才将其滑进油锅炸,还要记得翻面儿,熟好一个捞起一个,放在竹笆上沥干。有一次,请来帮忙的三爷边吃边赞不绝口,我记得他的原话:“看起来金黄亮色,夹起来一抓索(散开而不断),吃起来落口消化(酥、脆)。”这是当着众人的面夸母亲的手艺,当年的我却很不以为然,觉得这不过是吃人家的嘴软,随口说两句漂亮话,如今年过不惑,凡吃油馍的时候,我才体会出三爷这几句话的妙处。
要想色香味俱全,食材是第一关。记得小时候,母亲炒鸡蛋米儿,把搅匀了的鸡蛋倒进油锅,用一双竹筷快速扒拉,再倒进切好的蒜苗翻炒,鸡蛋变成清一色黄豆大的小颗粒,香气扑鼻,油盐佐料入味得很,现在一样儿炒鸡蛋,扒拉成坨,口感自然差些。刀工也很重要,比如炒洋芋丝儿,洋芋片切得薄,切丝才可能细如松针,下锅用铁铲翻几个滚,油盐酱醋调料味儿均匀,自然好吃。有个周末,我起个大早,上街寻老农买了几样小菜拎到母亲家,母亲用心用意做了给我吃,我肚子明明已经饱了,禁不住嘴馋,多加了半碗饭,结果撑得半夜老胃病发了,老婆趁机数落我好吃。
舌头的味蕾和胃里的粘膜都是有记忆的,人们总觉得小时候吃的东西香。近两年,也有了点年纪,我老想起当年的臭豆渣好吃,到季节了总提醒母亲做一些,可惜一回都没做成,要么只臭不香,要么一包渣不成型。母亲说,原来是老品种的小颗黄豆,渣是用石磨慢慢磨出来的,现在是大颗的黄豆,粉碎机呼啦一下子打碎的,豆腐没有原来的好,豆渣亦然。
和我一起看纪录片《舌尖上的中国》,母亲不时评论:“这个菜肯定好吃,菜新鲜得很,佐料儿多样,火又好。”然后就感慨,现在东西丰盛,人嘴是越吃越刁。又说现在的东西跟不上原来的,原来一般头年秋天买个猪崽儿,一直喂到第二年腊月杀,青草和粮食喂出的猪肉越煮越厚,而现在的猪肉折耗大,好大一块煮熟后缩成了一小坨。
母亲一直念叨老家好,认为铁锅、铁铲、柴火灶虽然费时费事,却是做出好饭菜的标配,现在大多用的是铝锅木铲电饭煲电磁炉电饼铛微波炉,省了力气,做出来的饭菜却少了风味。好几次,吃着母亲做的菜,我没忍住嘀咕母亲的手艺大不如前,母亲先是说我好的吃多了,再归因自个儿人老眼花腰疼,没心情雕花绣朵,随后干脆怪锅怪铲怪起灶来,说用起来不顺手,我只好不吭声了。
省了事儿,少了口福,这也是所谓进步的代价吧。如今,工匠精神成了热词,意思不过是费工夫、用心思,从做饭菜到做产品、做服务,要想做得好,莫不如此。
中国是男权社会,做一手好饭菜是衡量媳妇能干不能干的重要标准。儿媳做饭胜过婆婆,公公就有骄傲的资本,留客吃饭底气自然足。前年我和母亲回老家祭祖,二爷留我们吃饭,他有些自得地对母亲说:“你侄儿媳妇做得一手好茶饭,比你婶强些。”站在一旁的二奶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。